蕉下鹿

我对少章姐姐的女性群像塑造一向是不吝吹捧的。作者富于理智，难得的是对角色没有失去温柔。最喜欢看她们风采卓然地活着。

以《人故无情》为例。这是展现作者引经据典能力的小说。标题出自《庄子》：

惠子谓庄子曰：“人故无情乎？”庄子曰：“然。”惠子曰：“人而无情，何以谓之人？”庄子曰：“道与之貌，天与之形，恶得不谓之人？”惠子曰：“既谓之人，恶得无情？”庄子曰：“是非吾所谓情也。吾所谓无情者，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，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”惠子曰：“不益生，何以有其身？”庄子曰：“道与之貌，天与之形，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，劳乎子之精，倚树而吟，据槁梧而瞑，天选子之形，子以坚白鸣！”

故事始于建安二十三年，袁夫人改嫁到孙家。《吴历》只说她是名门之后，有节行而无子。作者赋予了她“六经注我”的才华。一切历史教训，都可以从她的阅读面中找到。

众人还在建业时，孙权的正室徐夫人隔三差五就要和孙权互怼几句，但她又从来没为难过别的姬妾。有趣的是，颇有郑庄之风的步夫人也从来没给徐夫人添过堵。

一日，袁夫人约了徐夫人喝酒赏花，徐夫人有点上头，“赏花不够劲，我想赌钱。”

“赌钱不合适，赌点别的吧。”

于是两人投壶，袁夫人落败后帮徐夫人画了个眉。徐夫人捧镜自顾，“小时候也羡慕过张敞画眉呢。”

袁夫人问她，“那怎么也没见你吃过别人的醋？”

徐夫人笑道，“拿别人出气，岂不和他一等样人了？”

事后，袁夫人再读《滑稽列传》，注道，“真英雄也”。

太史公曰：“天道恢恢，岂不大哉！谈言微中，亦可以解纷。”设定：谢夫人不愿效阴丽华，徐夫人亦不愿为郭圣通。而孙权如此文的大部分男人一样，根本无法摆平这种矛盾，唯有逃避。步夫人摄内事，有卫子夫母仪天下的风范。袁、步交好，甚至拿至尊与将军打趣：

建安二十四年，将军吕蒙出差至公安，寄回一坛腌鱼，附上短信“地贫，无所有，春日鱼肥，聊表寸心”，孙权抱着大坛原地跳舞。

袁夫人对步夫人咬耳朵，“吴人聘猫，多赂以小鱼干，诚不我欺。”
步夫人掐她大腿，“臭流氓！”

宋时聘猫如纳妾，必以鱼、盐为礼。吴语“盐”读作“缘”，双关。

年轻人们对爱情总有这样那样的向往：

黄武二年，大虎及笄，周大郎按照两家的约定，不情不愿地娶了大虎，别人都不知道他的小情绪，可周胤和大虎知道。周循没瞒过弟弟。而大虎喜欢周循有两三年了，此时又年少，压抑不住心思，总要时时回望心上人，因此周循的细微表情根本避不过大虎的眼睛。

大虎坐在榻上，“众口铄金，眼见为实。我果真蛮横？”

周循往边上挪了挪，“殿下此刻不过是‘爱之欲其生’。”

大虎，“有何不对？”，心念一转，又道，“你怕自己色衰爱弛？”

这话说得，周循接不下去。

两人从《国语》说到《论语》再及《韩非子》。周循有瑜风，早夭。立誓守志的孙鲁班被孙权赶去学《左传》，袁夫人是她的老师。

步夫人满意了，从袁夫人怀中抽身走人。在台阶上见着大虎，步夫人摸摸大虎脑袋，“长在王室，就如同长夜行于独道。你去吧。

同样的话，周妃未嫁时也说过：

袁夫人拉纤后一些日，孙权让孙登回吴地祭祖，完事再去看看周姑娘真人。大虎屁颠屁颠跟着去了，还将周姑娘约了出来，三人一同上山打猎烤鹿腿。孙登只说自己是宗室子，绕了半天才问了周姑娘是否有意与王室亲上加亲。周姑娘把火生得旺旺的，映了一脸，倒看不清神色，“这是君命？”孙登大力摇头。周姑娘道，“君家多是非。”孙登食不知味。一个天音回荡：你被嫌弃了！

事实证明，历史是螺旋式上升的。

王夫人入宫迟，那时徐夫人已别居于吴，因而她不曾见过昔日徐夫人怼孙权的英姿，偶尔听得旧宫人们谈论徐夫人威名，也觉得名未必符实——连步夫人都已避她锋芒，徐夫人有什么可怕的？

孙权移都建业后，举行宴会。

果然，趁着孙权找臣下对饮，王夫人又挑衅了步夫人。大虎还没来得及还嘴，徐夫人一发手戟就打掉了王夫人的步摇，“你当我死了？”

王夫人花容失色，跑去找孙权嘤嘤嘤，孙权烦道，“你惹她干嘛！我都绕着走。”

投壶技能呼应。当浮一大白。

孙权晚年，走了汉武的老路。学成出师的孙鲁班表示：“愿从郑之祭足。”《左传》记载他先后扶立郑庄公的四个儿子为国君。前后动荡，皆“以知免”。作者还给出了全主、朱主交恶的解释：

更让大虎感到气不顺的是，原本中立的小虎和其夫朱据突然投到了太子阵营。

大虎认为小虎疯了，“母仇不共戴天，你是我的亲妹妹，难道孙和将来会放过你？你连这都不懂吗？”

小虎道，“太子何过？我若害他便是不孝不悌。至于我的生死，修短命矣。”

大虎摇头，“孙和若承大位，步氏三族、全氏三族必当血流成河。你宁可看着母族覆灭，也要做个孝悌仁义的君子吗？”

小虎点头。

大虎忽然想起多年前小虎出生的那个雷雨夜，步夫人难产，小虎脚先露，害得步夫人血出如崩，差点死在当场，后来虽然捡回了一条命，却失去了生育能力。

大虎看小虎的眼神逐渐冰冷，最后从心头上剜出一句血淋淋的话来，“寤生，不如毋生！”

姊妹二人自此形同陌路。

春秋三传，穀梁传、公羊传是汉儒所作，价值观与左传有许多冲突。此处，朱主的表态，也曾是周瑜的遗言：

“瑜以凡才，昔受讨逆殊特之遇，委以腹心，遂荷荣任，统御兵马，志执鞭弭，自效戎行。规定巴蜀，次取襄阳，凭赖威灵，谓若在握。至以不谨，道遇暴疾，昨自医疗，日加无损。人生有死，修短命矣，诚不足惜，但恨微志未展，不复奉教命耳。方今曹公在北，疆埸未静，刘备寄寓，有似养虎，天下之事，未知终始，此朝士旰食之秋，至尊垂虑之日也。鲁肃忠烈，临事不苟，可以代瑜。人之将死，其言也善，傥或可采，瑜死不朽矣。”

此文孙权是念旧的。为亲情所困，屡受臣下之罔。一旦发现被利用，龙颜大怒，血流成河。南鲁党争最终两败俱伤。袁夫人四两拨千斤：

“大虎也算是我教出来的。此事若果真承我手笔，太子早成了奚齐，连你也怕是成了楚成王。”

里克弑君，商臣犯上。作者给她取名为“罃”，承自荀罃。《左传》中有这位楚囚与共王的经典对话。所谓：“谁使荀卿得晋归，释累成好事诚稀。两无德怨知何报，惟有臣心弗敢违。”

孙权悄悄去询问无子无女一身轻的袁夫人，“阿袁——”

不用孙权说下去，袁夫人就知道他要问什么，袁夫人看着闲书，头都没抬一下，“地震前后本就多雷。”

“哦——”，孙权若有所思。

袁夫人问他，“今天有好好吃药吗？别又嫌苦偷偷泼掉一半。”

孙权笑道，“你总说我们是无情的雇佣关系，可我看，至少亲情还是有的。”

袁夫人心道：我只是不想你死在我前头，害我临了还要受些鸡零狗碎的罪。“嗯。”

袁罃得偿所愿，带着满书房的卷轴去地下见步练师了。而孙鲁班也得脱此难，成为了史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吴国大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