禁止任何形式的引用或转载

盈盈一水间(4)

盈盈一水间(3) 


夏至三庚,就入伏了。于将军是北方人,我恐他中了暑气,好劝歹劝,不再顶着大太阳出门,只拣清晨凉爽的时候。平时在馆驿,逐窗放下竹帘,免得热浪扑进来。饮食上也格外注意,多用清热祛湿之物。他虽有些烦闷,倒还能忍得,怎奈疰夏,终是一天天清减了。

已是七月,吴中仍暑意未销。一眼望去,野草似绸缎般的绿,铺满了整个庭院。大大小小的促织儿,隔着窗户叫个不停。江水奔流到此,带来于将军日夜悬心的消息:

“至尊为表赤忱,遣使奉献,且送还了两位军官。听说一个叫浩周,另一个叫东里衮……”

“他们是我之前的护军和军司马。”

他说这话时攥着手里的书,听不出一丝情绪。

我不知那两位是多大的官,在魏国能说上什么话。然而南北间隔,这一来一往,怕又要好几个月。听说沿江摩擦不断,于将军又是这么个水土不服的样子,几时魏王开了金口,谁知他的病还等不等得。

晏食后,我开了窗透气,陪将军闲聊。冷不防,一只蛾子就飞进来了,没头没脑地,直往案前扑。我连忙挥手去赶。它却认准了那一点烛光,以身投火。我只道它自取灭亡,不承想于将军眼疾手快地拔下簪子,剔开灯芯,救了它一遭。

那蛾子灰色的翅膀边缘已然烧焦,跌倒在案上,颤颤巍巍,也不知还能不能活。于将军的簪子却被蜡油弄脏了。见他凝眸不语,我便要过簪子,下去清洗。这簪子本是银质的,看着成色不好,并非纯白,倒有些泛青。某些时候,他的脸色就是这样。

回到阶下时,有熟悉的女声在暗处叫我:“阿离!”

我循声看去,大吃一惊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

徐夫人的几名贴身侍婢,着实打扮了一番,向前解释道:

“今晚是七夕,我等置备了节礼,想请将军赏光。”

“夫人知道吗?”

我已隐隐料到,于将军不会答应。上次游湖的“偶遇”,被他看穿了。虽然他什么也没说,但那视线落在我身上,明显多了威压。

她们的表情有些局促,说是夫人允了假。

我掩口道:“好姊姊们,将军不可欺。”

远处的草丛中,一群萤火虫飞了过去,就像她们眼中的微光:

“若为先前的事,我等亦当负荆。”

江南从来不缺美男子。各位姊姊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。自从端午遥遥一见,发展到今天,她们的热情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。

我上堂禀报,只说徐夫人的贴身侍婢来拜,想邀他一起过节。

于将军面沉如水:

“阿离,请转告众女郎,我在北方有家室。”

这一句比天阶夜色还冷。

我正想告诉他,各位姊姊并没有攀附的心思,于将军已径直说道:

“他们受我连累,生死不明。我没有办法接受列位的美意。”

这是他头一次提起魏国那边的境遇。

我出去一说,姑娘们都沉默了。为首的姊姊朝着堂上敛衽为礼:

“婢子冒昧了。将军恕罪。”

我转身望去,于将军背对着我们,高高的影子打在墙上,格外落寞。


这年仲秋,使者还吴,带回一个不啻于惊雷的消息:

继任的魏王曹丕,想要更进一步。 

我生于建安十一年。打记事起,就隐约从大人们的语气中觉察到,汉天子的权柄不到江南。那绵延四百年的两京荣光,早已随着一次又一次战火,焚烧殆尽。但我也没有想到,“汉”是可以终结的。或许在更久以前,周都督说出那句“托名汉相,其实汉贼”之时,一切早已图穷匕见。

上一个做成这件事的人是王莽。他的头颅至今收藏在洛阳武库之中。 

我想这些变故,终不能瞒着于将军,又恐犯了什么忌讳,只得去他跟前闪烁其词:北方正忙着改朝换代。

他一点都不意外。

我忽然就心中一凛。

论国是、军政,我怎么能跟于将军比。只不过是因为他困在异乡,耳目不明,才每每求助于我。譬如宝剑良弓无人保养,委顿在尘埃里,最终只落得个锈迹斑斑,弦废弓折。

唏嘘之余,又想起那天去府上复命时,徐夫人对左右的教诲:

“于将军是魏国的臣子。你们要知道自己的身份。” 

一阵风穿堂而过,好像是天气终于变凉了。


粉白轻红的荷花已纷纷倦怠了,取而代之的是满城桂花香。入夜后,露水下来了,那香气越发浓郁。

于将军负手站在廊下,望着碧空的一轮冰魄:

“这几天月色不错。”

今晚是十四,月仍是缺的。他明显是想家了。我却不能说破:

“将军若爱这月色,小人可以陪您去湖边,临水赏月是最好的。”

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:

“月亮在哪里看,都是一样的。”

果真如此?酾酒临江,映在每一只杯盏中的月明星稀;南郡囚窗外,被切割的白玉盘;还有楼船宴饮,容不得一点瑕疵的天心明镜,它们又怎会是同一团清光?

这个八月,我们默契地不去提一年前发生的事。于将军一如既往地读书、练字。仿佛这样,就能将那些不堪甩在身后,借着无数素茧纸搭成的鹊桥,走向光明。

又到黄昏了。窗外雷声殷殷,暴雨如注,瞬间就黑了下来。我急忙扑过去关窗。于将军仍是端坐悬腕。闪电映着他瘦削的身形,不动如山。

我掌了灯来,看他写的是:

“枭骑战斗死,驽马徘徊鸣。梁筑室,何以南?何以北?禾黍不获君何食?愿为忠臣安可得?”

挺好的一幅字,却在完工时,被他亲手揉掉了。

 

一叶落知天下秋。当梧桐楸枫变换着颜色点染阶前时,我便知道,九月登高的好时节到了。

之前陪于将军出门,也只是平地上走走,未曾上山。眼看他镇日无聊,我就开始推荐:

“虎丘是吴王阖闾的葬身之地。灵岩有西施的馆娃宫。天平山现在可以赏枫叶,春天赏梅也是极好的。穹窿山最高,是孙武子当年著兵法的地方……”

我一口气说了许多,见他眼睛亮了亮,忙问:“将军想去哪儿?”

“你说那最高的一座,穹、窿?”他重复道。

“是的,将军。‘穹窿’有‘天’的意思。这可是吴县第一名山呢。”

他轻轻一笑:“既然是孙武子著书立说的地方,自然是要去拜谒的。”

穹窿山在太湖东岸,绵延数十里。从城中过去,须乘马车。重阳那天,我们照例起了个大早。前一晚下了场秋雨,山间水雾氤氲,乍一望不见顶。我恐路滑,事先备下了手杖。于将军却像是用不着的样子。我便一路指点着,林间那些真真假假的古迹:孙武子结庐处,朱买臣读书台……

最引人注目的,就是漫山遍野的菊花。如今百花退散,唯有它一枝独秀,晚节留香。若是寻常伙伴,我定去折了菊花,插在他们头上。对于将军,我却不敢,只能在心里想一下。

翻过一道梁又一道梁,只半个多时辰,我们就登上了主峰箬帽峰。我已经爬得双腿如灌铅,倚着山石喘气,他却意犹未尽,疑惑地四下打量,“你带我来爬的山,就只有这么点高吗?”

我被问了个措手不及,“可这已经是吴中之巅了!”

于将军一贯端严的脸上,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表情,似是忍俊不禁:

“我年轻时候去爬过泰山。”

泰山!

在我对北方的模糊概念里,那是五岳独尊,秦皇汉武皆去过的神仙宝地。也不知站在泰山顶上,能不能看到海平面上升起的红日?

“将军可以讲一讲吗?”

于将军倒也没说泰山有多么雄伟,只是讲起了山下一个叫蒿里的地方,兵荒马乱的年代,丧歌里反复吟唱的归宿。

“……人死之后,魂归泰山。”

重阳本是祈望长寿之节,他为什么要想这些呢?

这时云雾散去了。我便指着山下的水光潋滟:

“将军请看,那便是太湖。”

三万六千顷,多少船棹清风。七十二峰出没烟波里,如鱼跃一般。

于将军不说话了,只是笑。

我们眺望了一会儿,就沿着原路下山了。我正要去套车,于将军却极敏捷地跳上了一匹马,径自跑向了湖边。这可真是破天荒了。我赶紧跳上另一匹去追:

“将军呀,等一等……您不识得路!”

秋风托起他的袍子,马蹄声如银铃般悦耳。将军一路飞驰,湖畔尽是蒹葭苍苍。在我辈眼中,那只是别样的风景;若是孙武子来看,何处不可伏兵。

我追着于将军跑了好一段,他才勒住了马。只见他神采奕奕,这些日子的积郁更是一扫而空。

“阿离。”

他很郑重地说:“谢谢你。”



-------TBC--------




评论(13)
热度(30)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蕉下鹿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