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卫将军主簿二三谈


陈寿对姜维的评价,避嫌与个人情绪兼有之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三国志中体现出了陈寿的故吏精神。这个人的笔力很深,判断他的态度往往不能从一处去考虑,而是要结合历史上更多的例证来看。以一句文学化的话来说:“他用所有的人言拼凑成一副破败的盔甲,罩住了他的肝脑涂地。”举几个表述为例:

1.外宽内忌

杨戏被黜,陈寿从字面上给出的意见是姜维不及蒋琬宽厚。这个词及类似的结构曾经被用于公孙弘、袁绍、刘表、司马懿等人。要理解陈寿的用意,还是得从他的习惯用法上去推敲。杨戏是相府老人,他对姜维的多次挑衅,令我想到了孔融对曹操的一再唱反调,同是恃才傲物,不容于上。

初,太祖性忌,有所不堪者,鲁国孔融、南阳许攸、娄圭,皆以恃旧不虔见诛。而琰最为世所痛惜,至今冤之。

杨戏商略,意在不群,然智度有短,殆罹世难云。


两处措词近似,然感情色彩不同。外宽内忌很常见,意不能堪才是重点。而杨戏本人就在《季汉辅臣赞》中对“奔臣”这一群体表示了不屑,那么他的“素心不服维”可想而知。陈寿肯定了杨戏的才干,又在书中明确记载了这一带有风向标性质的事件。与其说他是为了攻击姜维,倒不如说是从侧面展现,以姜维为首的北伐派是如何势单力薄。对于张翼那样的正常意见表达,姜维虽然愤怒,还是能容忍的。杨戏估计是既不出力又乱讲话。故姜维不惜飞短流长,也要把军队中这个不稳定因素剔除。

2.玩众黩旅

这个词是并列结构,如果把“玩众”和“黩旅”看作两件事,确难解释。但是换个思路就不一样了。查“玩”字条下有“玩兵”一词。《国语》:“穆王将征犬戎,祭公谋父谏曰:不可。先王耀德不观兵。夫兵,戢而时动,动则威;观则玩,玩则无震。”韦昭注:“玩,黩也。”也就是说,“玩众黩旅”是近似“耀武扬威”的同义反复。

《汉晋春秋》:景耀五年,姜维率众出狄道,廖化曰:“‘兵不戢,必自焚’,伯约之谓也。智不出敌,而力少於寇,用之无厌,何以能立?诗云‘不自我先,不自我后’,今日之事也。”陈寿在蜀书五中也评价道:“当此之时,亮之素志,进欲龙骧虎视,苞括四海,退欲跨陵边疆,震荡宇内。又自以为无身之日,则未有能蹈涉中原、抗衡上国者,是以用兵不戢,屡耀其武。”杜牧曾作诗批评了这种轻率用兵的现象:“狂童何者欲专地,圣主无私岂玩兵?”个人认为,陈寿嘉赏的是“以逸道使民,虽劳不怨”,排斥的不是对外作战本身而是该行为给国家人民带来的沉重负担。常璩亦有言:“姜维才非亮匹,志继洪轨,民嫌其劳,家国亦丧矣。”更何况三国志是写给晋主看的,有些话不中听,道理还是在的。且看对比:

是故智者不为小利移目,不为意似改步,时可而后动,数合而后举,故汤、武之师不再战而克,诚重民劳而度时审也。如遂极武黩征,土崩势生,不幸遇难,虽有智者将不能谋之矣。

姜维粗有文武,志立功名,而玩众黩旅,明断不周,终致陨毙。老子有云:“治大国者犹烹小鲜。”况於区区蕞尔,而可屡扰乎哉?


陈寿拣了《仇国论》的现成。以晋朝认为“有全国之功”的谯周对姜维的评价放在蜀书十四卷尾,既稳妥又绵里藏针。

3.维率会左右战 

据晋书本传推测,陈寿父卒于蜀亡前不久。故成都易帜时,陈寿理应按礼制在南充老家为父丁忧。再加上新朝的忌讳,那些现场描写必然是一再删改后的结果。姜维传里冷冷一句败亡已定,教人回不过神,却把乱点连声的场面塞入了钟会传,一句叹息都不给:“姜维率会左右战,手杀五六人,众既格斩维,争赴杀会。”但这个“左右”到底是状语还是定语中心语?如果是副词作状语,那就是姜维带着钟会左冲右突,很拉风;如果是名词表示“钟会左右的人”,那么这件事就变成姜维代劳了。三国志里说钟会部下死亡数目是几百人,我觉得陈寿有缩水之嫌。晋书的说法显然是在这个基础上作了改动:“会率左右距战,诸将击败之,唯帐下数百人随会绕殿而走,尽杀之。”把姜维也写成了“左右”之一。考虑到十八日中午钟会才把铠杖交给姜维,魏军完全是临时听他指挥。具体场面可脑补94版三国,一个六十三岁的老汉拎了把剑艰难地砍杀,真作孽。

4.班在祗上

陈祗可查的履历自选曹郎始。蜀汉置尚书郎分曹治事,有选部,分左右,杨戏即曾任右选郎。该职主铨选官吏事。董允身为尚书令,对台中的人事应有绝对的话语权。故陈祗虽受费祎赏识,尚不得越级升迁。延熙九年,董允卒,陈祗被费祎超拔为侍中。蜀汉官员正常晋升程序是“三岁一考”,陈祗才能如何不好说,但显然过蒙拔擢。十四年,陈祗又继病卒的吕乂守尚书令。此时姜维为卫将军、录尚书事、假节。十六年,费祎死后,姜维的政治空间扩大,加紧了对外的军事行动。而陈祗在内,“上承主指,下接阉竖,深见信爱,权重於维”。这个就很微妙了。我们知道费祎为大将军录尚书事时,尚书令董允为其副贰。姜维同样有录尚书事的头衔,其权势却不及陈祗。著名的黄皓就是在陈祗任侍中期间开始掌权干政的。除此之外,陈祗还排挤了“刚简有臧否”的庞宏。在以董允为代表的士大夫阶层看来,宦官利用其与君主的不正当关系窃取了权力,岂能不怒。而陈祗逢君之恶,与宦官互为表里,以致桓灵之祸复见于今,当然是罪不可恕。

不过陈祗虽然人品不行,对北伐还是支持的。一个明证就是谯周与之论利害后写下的《仇国论》。既然是“退而书之”,就表明谯周在廷议时没能占上风,“军旅数出,百姓彫瘁”的现象还在继续。延熙十六年至二十年,姜维每年出征,而景耀年间,只有一次北伐。这虽然不能归功于陈祗,至少说明陈祗统政时期的国力是能支撑这样的军事行动的,尚书台也没有拖后腿。等到董樊瞻上位,姜维就不得不把精力放到求取刘禅的支持上。至于姜维为什么没能制裁黄皓,窃以为,一开始他不愿意管也很难管内廷这种乌七八糟的事,等到臂大于股,气候已成了。刘禅宠着黄皓,尚书台只有樊建不与黄皓来往,其他两位,只好呵呵了。

题外话,刘禅与黄皓发展亲昵关系,恐怕与少年天子的权力受抑制,产生逆反情绪有关。何况“皓便辟佞慧”,怎么看都比“正色匡主”的董允更讨人喜欢。陈寿说甘陵王刘永“憎宦人黄皓,皓既信任用事,谮构永于后主,后主稍疏外永,至不得朝见者十馀年”,这可能有点夸大黄皓的作用了。毕竟天子忌惮异母兄弟也是很正常的事,宦官只能吹吹枕边风。蜀人把亡国归罪于黄皓擅权,从传统观念来说,“妇寺不干政”是合理的。但陈寿的表述显然对一切亲近黄皓的人都很不满,以至于我们在书中看不到陈祗“统职一纪”的具体建树(刘禅白为他哭一场了)。甚至邓艾,因左右受贿而放过黄皓,成为他为数不多的污点之一。

晋书本传说“宦人黄皓专弄威权,大臣皆曲意附之,寿独不为之屈,由是屡被谴黜”,显然言过其实。类似的表述还可以在《襄阳记》中看到:“时黄皓预政,众多附之,宪独不与同,皓恚,左迁巴东太守。”这倒合理些。陈寿在蜀位不过黄门侍郎,秩六百石,不值得黄皓费心,也没有对抗黄皓的能力(须知延熙九年后黄皓就升任六百石的黄门令了)。晋书价值观偏清流,有溢美之嫌。看看他曾经的上司、秘书令郤正,“与宦人黄皓比屋周旋,经三十年,皓从微至贵,操弄威权,正既不为皓所爱,亦不为皓所憎,是以官不过六百石,而免於忧患”,想来颇受陈寿羡慕。

5.情好欢甚

钟会攻打剑阁不克时致书姜维:“每惟畴昔,尝同大化,吴札、郑侨,能喻斯好。”是说你我曾经同沐大魏盛德,你还是快点归顺吧。说实话,侨札之分这个自诩并不适合他们,那种谦谦君子间的政务提点,是三国志对周瑜鲁肃关系的譬喻。而另一对“侨札之好”——羊祜陆抗,“于时以为华元、子反复见於今”,华元子反结盟的核心是“我无尔诈,尔无我虞”,同样不适用于姜钟的关系。硬要比的话,他们倒有点类似春秋时的蔡大夫朝吴与楚公子弃疾。楚灵王灭蔡,命其弟弃疾为蔡公执政。朝吴为谋求复国,煽动国人,怂恿弃疾拥兵自立,趁灵王出征之际,夺取方城,招抚旧部。时局未定,弃疾又故意传播灵王将归的假消息,赚两位兄长自杀,独踞王位,即楚平王。作为交换,蔡国得以恢复。朝吴弃疾实现双赢。

观姜钟二人,无论是复辟还是谋反,都缺乏足够的群众基础。蜀汉术士杜琼早在延熙十三年之前就开始散布“刘禅的名字不好”“魏国将会收编我们”的舆论。谯周也在景耀五年写下“众而大,期之会,具而授,若何复”的句子,暗示曹魏才是承天命者。“蜀既亡,咸以周言为验”,都认为“是啊早该有这么一天了”。而司马昭在邓艾军中安插的司马师纂、在钟会军中安插的监军卫瓘,是对他们的制裁。魏灭蜀后人心思归,钟会无法控制全军,司马昭亲临长安更是给了他莫大的压力。仓促起事,铤而走险,终至覆亡。

但是,用《比肩》中的话来说:“计谋是真的,感情不一定是假的。”哪怕是做做样子,钟会面上也会优待姜维,以结人心。姜钟间的情感绝不是昵昵儿女语,而是两个优秀的男人因不灭的野心作出的绝地反击。“以伯约比中土名士,公休、太初不能胜也。”这句话中深藏了钟会作为胜利者的优越感,同时又点出了姜维的心志。如果双方没有一定的手腕和修养,便不足以吸引对方。至于下一步,谁都不会傻到以为对方真心信任自己,同床异梦后便是同室操戈。

6.段谷归因

延熙十九年的挫败是蜀汉对外军事扩张的重大转折点。史官为了表达某种倾向,往往利用事件顺序的剪裁制造不同的逻辑效果。比如本传中,陈寿是这么写的:

十九年春,就迁维为大将军。更整勒戎马,与镇西大将军胡济期会上邽,济失誓不至,故维为魏大将邓艾所破於段谷,星散流离,死者甚众。众庶由是怨讟,而陇已西亦骚动不宁,维谢过引负,求自贬削。为后将军,行大将军事。


蜀承汉制。后汉书百官志记载:“将军,不常置。本注曰:掌征伐背叛。比公者四:第一大将军,次骠骑将军,次车骑将军,次卫将军。又有前、后、左、右将军。”至延熙十九年,蜀汉有记载的骠骑将军依次为马超、李严、吴班,时任车骑将军是夏侯霸。所以姜维这次是自贬四级,比街亭的引咎还要沉重。而胡济竟未因“失誓”直接受到任何处罚——我说的是直接,即朝廷的问罪。以至于嘉靖本三国很不忿地补上了一笔:“镇西大将军胡济等,因会定取上邽,不至,亦贬一级。”这当然是善意的想象。事实上胡济因此战可能受到的影响,是景耀中改变汉中防御机制后,他这个汉中督从前线被调到了二线汉寿,官职反从镇西大将军升为右骠骑将军。其中是否有姜维的深衔,不得而知。

从胡济的履历来看,是相府系的人,也算老资格了。诸葛亮曾表扬他“数有谏止”,裴注指出他“有忠荩之效”。陈寿用一个“故”字,把胡济归为祸首。然而真是这样吗?如果胡济及时赶到了上邽,姜维就不至于覆败吗?我们再来看魏书二十八:

议者多以为维力已竭,未能更出。艾曰:'洮西之败,非小失也;破军杀将,仓廪空虚,百姓流离,几於危亡。今以策言之,彼有乘胜之势,我有虚弱之实,一也。彼上下相习,五兵犀利,我将易兵新,器杖未复,二也。彼以船行,吾以陆军,劳逸不同,三也。狄道、陇西、南安、祁山,各当有守,彼专为一,我分为四,四也。从南安、陇西,因食羌谷,若趣祁山,熟麦千顷,为之县饵,五也。贼有黠数,其来必矣。'顷之,维果向祁山,闻艾已有备,乃回从董亭趣南安,艾据武城山以相持。维与艾争险,不克,其夜,渡渭东行,缘山趣上邽,艾与战於段谷,大破之。


这里的描述很清楚了。姜维军是在前往上邽的路上,被准备充分的邓艾截杀的。部队走水路陆路,劳逸不同,但是孙武弃舟登岸千里奔袭的例子告诉我们,陆军速度远比水军快,且机动性强。观邓艾作战方针,无一不是兵贵神速。所谓不打无准备之仗。姜维这一次告败,的确是技不如人。

回过头去看蜀书十四的表述,我觉得陈寿对姜维是真爱。然而陈寿没有说谎。姜维屡战不利,同蜀汉军政系统分崩离析有关,他这个大将军从来没能真正地掌控全军(从好的方面想,也许只是诸将不认同姜维的打法,不排除某些人故意不配合想把姜维拉下马的可能)。选择胡济失誓这个点,只是以小见大。春秋责帅。邲之战中,荀林父未能约束属下,导致晋军惨败,回国面君也是主动请死。进思尽忠,退思补过,才是社稷之卫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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