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盈盈一水间(1)

我叫江离,是至尊府上的家生子儿。吴下人口快,都唤我阿离。我家祖孙三代都在吴县伺候。后来至尊迁了都,我们仍留下,听徐夫人调拨。

建安二十五年早春二月,吴县来了位生客:又高又瘦,脸色苍白,眼窝深陷,倒像大病一场的模样。

他们叫他于将军。

我不记得至尊麾下有这样一位姓于的将军。

徐夫人指了我去近身服侍。她执掌内事,向来雷厉风行,这一次却耳提面命,叮咛再三:

“你若敢恃旧不虔,轻狂犯上,这脑袋可别想要了。”

“唯!”我跪着回话。

抱着一大堆执事,我登上了于将军所住的正堂。他正在读书,耳力却好,听我进门,目光已犀利地扫过来。我站住了,行下礼去:

“小人姓江,贱名一个离字,奉命前来伺候。将军只叫‘阿离’便好。”

“江离。”他一字一顿地咀嚼着,不知想到了什么,眼神似乎有点飘。也没多问,就挥手让我下去了。

后来我才发现,寡言是他的常态。

他的生活太规律了。鸡鸣即起,仿佛这里不是馆驿,而是军营。入夜亦不歇息,借着一盏油灯,倚案冥思。可他却不像篝火边烹羊割炙的将军们那般豪迈,每次送饭进去,总会剩了些许。想是江南菜色,吃不习惯。好在逐日作羹调理,颊上终是有了些血色。

我没有太多事可做,在院中扫地时,常羡慕墙外的飞花,纷纷扬扬,何等自由。不似此间,虽有几进院落,到底是画地为牢。

那天饭罢,他终于主动招呼:“阿离。”

“将军有何吩咐?”

“可以帮我寻一些字帖来吗?”

“是。将军要什么样的帖?真草隶篆,小人都可寻得。”

不是我夸口,祖上蒙破虏将军恩惠,也曾学过点字。阿父伺候过至尊笔墨。我虽不才,挑选字帖,那是手到擒来。

他略一颔首,“也不用那么许多。篇幅短一点,说近世故事的,隶书就好。”

“——那定是邯郸先生的《曹娥碑》了!”

我兴奋起来:

“碑文写的是上虞的一位大孝女,汉安二年五月投江殉父,义感天地的。至尊常说,‘欲求忠臣,必先求于孝子之门’......”

我只顾介绍,忽一眼瞥见他眉目惨然,面上那点血色,早如退潮一般逝去。

“小人多嘴!将军恕罪!”我立即伏下身去。

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听不得这一声儿,但徐夫人驭下极严,既将这差事委了我,断不容任何疏失。额头贴着手背,瞬间已是冷汗涔涔。

半晌,他的声音才从我头顶传来,竟是疲累已极:

“无妨......你且退下罢。”

我慌忙磕了个头,收拾东西下了堂。


经此一事,我也不敢再卖弄,只尽心去寻了些吴中士大夫们最推崇的帖子,全部送到于将军面前。从此他日日临帖,心情倒像纾解了几分。我便为他研墨洗笔。一主一仆,仍是少语。

一日,他写了许久,长吁一口气,掷下笔,便起身离去。

我悄悄凑近一看,心神激荡。

他用八分书录下的是《孙子兵法》。

吴中小儿谁不知,孙武子辅佐吴王破楚后,激流勇退,就在太湖之畔穹窿山隐居,写下了著名的兵法十三篇,是神仙一流的人物。至尊接掌江东之后,便称孙家是兵圣后人,颇有几分剑指中原的意气。 

至尊好游猎,也曾摆驾前往穹窿山,亲射虎,看鹰扬,唬得张公庄容失色,没口子地劝谏。至尊虚心接受,坚决不改。我们这些没王法的,背地里都尊他一声“打虎将”。

看来于将军身在江南佳丽地,心却在逐鹿九州。这一笔隶书,破空杀纸,宛如列阵。

只是……为什么从不见他领任务呢?

徐夫人交代过,如果于将军身体允许,也该陪他出去走走,不要一味闷在屋里。我掰着手指算了算,已是三月节气。待他回来后,便请示道:

“明日是上巳,循例在虎丘修禊,有曲水流觞。吴中名士都会去的。将军要去吗?”

我其实是很期待的。这可算是春天的盛事了。虎丘乃春秋吴王阖闾之冢。据说,那剑池底下,沉了三千口名剑,夜夜清光。秦始皇来挖过,至尊也动过脑筋,可是什么都没找到。

于将军略一思索:“我就不去了。”

我唯唯应着,心里头多少泛出点失望。他又补了一句:“假如你想,尽管自便。”

“小人不敢擅离。”我有些惊讶。身为贱役,还从没有哪个贵人这样体恤过。

这真是一位很好的将军。


春季多雨,淅淅沥沥,隔个窗儿滴到明。过了几日,是个难得的晴天。于将军在看他的书。我歪在廊下晒太阳,时间一长就有些困,不觉耷拉了眼皮。忽然感到有人用狗尾巴草在挠我的鼻子,伸手一抓,已扣住对方的腕子。张开眼,一张俊俏的脸凑到我跟前:

“——杜衡!”

“就困得这么着?”他谑笑着。

杜衡是我们这辈里,至尊第一个得用的,鞍前马后,见识不少。我和他自幼玩得极好。他问我最近在忙什么,我便说,伺候于将军。

杜衡往正堂的方向瞄了一眼,不屑地说:

“迭只赤佬,倷还喊伊作‘将军’?”

“昏说乱话。”我虽张口就驳,心里却没底。因为于将军确实不同于一般的将领。

杜衡抱着胳臂冷笑:

“差巴眼!个老倌原是曹贼的人,教关羽大杀一阵,三万人马泡汤。伊吃千得唻,脚馒头畀关羽一跪,死样活气。伊家还有个庞德,要搭曹贼当炮灰。个种人死死特算哉,倷讲啊是咯?”

“......倷瞎讲!”我震惊了。

原来是他。竟然是他。陆侯写信赚关羽时,说的那个俘虏。怪不得,他毫无将军的架子,就连对我等下人,也过于客气了。

“妄输妄,拆牛棚!”杜衡继续数落:

“倷蛮蛮聪明相,什事不通。侬肚肠骨啊痒哉。拆家败,真当腻滋!”

这时窗子那端传来一声咳嗽。我赶紧打手势叫杜衡闭嘴,一溜烟进屋去了。

于将军的目光仍在那卷书上。我心虚,只问他有什么吩咐。他摇头不语。我又讨好地给他添了点水。他衣袖一翻,却将杯子带倒。水顿时流了一案。

“哎呀!”

我失声叫道,正要寻块布来擦。于将军已用手捂住了嘴。他没发出任何声音,但我分明看见,殷红的液体从他指缝间渗出来。

“——将军!!”


从那个午后就再没见到杜衡。我忙着给于将军寻医找药,也顾不上想这些。翌日伺候他用了些许晏食,只听徐夫人传唤。我情知不妙,匆匆赶去,侍婢皆在廊檐底下站着,个个气色异常,守口如瓶。我暗叫一声“休矣”,进门就跪下了,“夫人长乐未央!”

徐夫人没叫我起来,过了好一会儿,才冷冷地问:“于将军病情如何?”

我不敢撒谎:“将军来时就抱恙在身。经医官调理一月,原本已见好了,只是这两日,又有些反复。”

“为何反复?”

我哪里还敢多言,只能战兢兢地朝上碰头,“小人已知罪过。夫人饶命!”

徐夫人将一枚玉如意反扣在几上。响声不大,却吓得我心跳都停了一拍。

“小奴才,你听好了。”

她清澈的嗓音里蕴含了胥江怒涛:

“他是姓关的手下败将,押在荆州,正好被我东吴俘虏。此非两军阵前所获,且轮不到尔等猢狲作践!”

正是这话了。我当日听杜衡说嘴,就隐隐觉得不对,慑于国威,无从辩驳。

“至尊千里迢迢将他送来,就是养病宽心来的。而你……”

徐夫人怒意未减:

“似你这般无用,本该堵了嘴一顿打死!成事不足败事有余。念在你服侍他惯了,换人反是麻烦。自己下去后领二十板子。他的病一日不好,你便罚俸一日。再让我听到一言半语的是非,死的可就不止是你一个了!”

我一口气呼出来,几乎瘫倒在地,“谢夫人!”

二十板子不算重刑,但也足以让我爬不起来了。好在执法的都是相识的叔伯。我仗着平日乖顺,苦苦哀求:“打坏了我,没人伺候将军。”完事了又讨了点棒创药,这才噙着泪花,一瘸一拐地挪回下处。

于将军似乎是歇下了。室内灯火全无。我暗自庆幸逃过一劫,负痛去烧了一壶热水,敷洗不题。那一夜辗转反侧,如睡在油泼的鏊子上一般。不到天明,又挣扎着起来,伺候将军盥洗。他接过湿布巾,只看了我一眼,“你受伤了。”

我说是。

他眉头一皱,“徐夫人罚你了?”

我忽然鼻子就酸了,顺势跪下去,“小人这条性命,只在将军身上......”

于将军一双浓眉锁得更紧了。他坐在榻上,手里攥着那块布巾,怆然失笑:

 “我亦不知命在何时!”

之前从未听他说出这么凄绝的话。衬着那熹微的晨光,他飘零的白发,字字像是我的催命符。

我简直不知如何是好,咬着嘴唇,眼珠转来转去,终于使出了最无赖的手段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一开始只是装腔,结果越哭越伤心,倒像是他真的一病去了。

于将军任由我哭了个气噎喉干,始终没有打断。末了,那块布巾带着水滴掷到我跟前。

我戛然止声,一抬头,只听他淡淡地说:

“你不用怕。我不会死。”

那时我只道他回心转意,就没去想那句潜台词:

胡马依北风,越鸟巢南枝。



-----TBC-----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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