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盈盈一水间(2)

于将军这一病,春天就过完了。

那落落梨花,灼灼桃华,绒绒柳絮,俱归流水。四月青黄不接,上一年冬天的贮藏快吃完了,新的粮食还没下来。我瞧着他寝食难安,人又憔悴了几分。

这样是不行的。就算不为了他的身子骨,为了我的月钱,我也得帮助他振作起来。

好在一天天地转暖了。我们吴地,人家尽枕河。我便打上了鱼的主意。也不知他爱吃什么。问过几次,都不像是享受过美味佳肴的模样。于是我按照至尊的食谱,与厨下告了方便,着意做了一款鱼羹来。晚间给他送去,虽然没有得到任何评价,倒是多吃了半碗饭。我喜上眉梢:

“将军若欢喜,小人天天让厨房做。”

他放下碗,神情复杂:

“难为你还叫我一声将军。”

我知道这时该说“您当然是”,但看着他的眼睛,不知怎么舌头就打了结。

吴中虽不比荆州消息灵通,时至今日,也早已听说:魏国先王谥曰“武”,猛将庞德谥曰“壮”。

而他,他是被抛弃在这阖闾城的人。

于将军继续说下去:

“去年冬天在江陵,你们吕将军好生待我,不以降虏为嫌,还劝我:‘昔日荀……荀,亦为楚囚,无损其名。’”

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深切的悲哀:

“……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。”

当年至尊劝学,吕将军不负所望,昼夜苦读,自学成才,令鲁公刮目相看。吴下士人云集,吕将军的学问,不输他们的。

我听着于将军话里的意思,大约能猜到那是一位前朝的官员,因为什么苦衷,也沦为俘虏。只可惜,我等奴仆,不曾正规就学,又如何晓得,吕将军说的是哪一本书中的人物呢?

饶是我随机应变,心念电转,一时也想不出安慰他的法子。只好顾左右而言他:

“将军还用膳吗?”

他似乎从云端跌回了泥泞,目光一下子就黯淡了:

“够了。你撤下吧。”


我隐隐感受到,于将军和我之间,已经升起了一堵墙,是我这个年纪无法翻越的墙。在吴中长了十五岁,虽然从小为人奴役,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,倒也没太受勒掯,总还是知足常乐的。但现在,他像一匹掉进染缸的白绫,连着我也沉了下去。

正好,阿父从会稽采办回来了。我便觑了个空,回家一趟,将这两三个月发生的事,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阿父听完,下了结论:

“夫人这是抬举你。”

“啊?”

我顿时傻了眼。

阿母一边捻着线,一边接过话茬:

“倷小人弗懂。伊老里巴早就是江北的将军。至尊倍要与曹贼谈心,伊是一只鼎。”

我终于觉出点味儿来了。怨不得徐夫人大为光火,当时就要了杜衡的小命。于将军客居在吴,早晚是要还魏的,只看至尊和北边谈得怎么样了。

心中豁然开朗,另一种惶惑却乘虚而入:

他是那么想念家乡。可若是,永远都回不去呢?

阿父阿母都说不知道。

“这不是你该考虑的。伺候好将军就行了。”


既得了父母指点,我就照样回去服侍了。已是孟夏,我按着五日一休沐的规矩,给将军准备热水。本来是该贴身伺候的,他却执意拒绝。想来有太多隐伤,不愿示人。我便交给他一只铜铃,“小人只在外间听使唤。将军有事,尽管摇铃。”

这铃声却始终没有响。

后来我听徐夫人身边的侍婢悄悄议论,于将军在荆州时,过得很不好。至尊待他以礼,别人却尽情奚落。有一次,至尊引他骑马出行,只不过是走得一样快了,虞都尉就破口大骂: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敢跟吴侯争一马头?”操起鞭子,上去就打。若不是至尊拦得快,于将军身上又要添一道血痕了。

我惊骇得无以复加。

……怎会如此。徐夫人说过,于将军是关羽擒的,并非我东吴的降虏。可是他在大人们眼中,却连臧获婢妾都不如。

许多年后,我终于有幸接触到了一点史书,才明白太阳底下无新事。古来公卿登高跌重,辗转受辱,何止万千:

“且西伯,伯也,拘于羑里;李斯,相也,具于五刑;淮阴,王也,受械于陈;彭越、张敖,南面称孤,系狱抵罪;绛侯诛诸吕,权倾五伯,囚于请室;魏其,大将也,衣赭衣,关三木;季布为朱家钳奴;灌夫受辱于居室。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,声闻邻国,及罪至罔加,不能引决自裁,在尘埃之中,古今一体,安在其不辱也!”

 

那天下午,府中的主事派人来通知我去领夏衣。我抱着两套葛布制的衣裤回到馆驿,才想起,于将军的衣裳也该换一换了。看得出,他身上那件绨袍还是冬天穿的,不甚合身。他既没说,我也不便问。江南四月,一天热似一天。他明明不舒坦,却不肯卸了常服只穿中衣。稍一活动,颈上便沁出了汗,悄悄抬手拭去。

伺候晏食罢,我便说了这个想法。他显然没料到还有量体裁衣的机会,“那你安排吧。只是麻烦了……”

我连忙补充:“不麻烦。小人的娘亲是府里的裁缝。她的眼睛就是尺子。”

于将军竟有些赧然,“男女有别……”

我笑道:“将军不必多虑,只消在堂上随意起坐走动。小人引着她在屏风后一张,保证分毫不差。”

次日阿母来看毕,回去路上若有所思:“这位于将军,他太瘦了。”

这我当然知道。以于将军的身高,瘦成这样,简直是弱不胜衣。

她随手一个爆栗,“你果然是没伺候好。”

我揉着额头诉委屈:“孩儿已是绞尽脑汁了……”

“夫人面前,你也敢这样说?”她正色道,“依我看,于将军的病已经好了,就该出门白相。哪有天天闷在屋里厢的,都要长出蘑菇了。”

这话正碰着我心坎上,“三月上巳前,孩儿便劝过将军,虎丘有修禊事看。他只是不肯。”

“你如何说的?”

“孩儿说:‘吴中名士都会去的。将军要去吗?’”

她敛容一想:“是了。就是这个。”

我瞬间醒悟。于将军敏感多思,他怕再发生荆州那样的事。至尊又不在。以我一介僮仆,如何能替他周全?

阿母提点道:“下次,你陪将军去乡野无人认识的地方,会好得多。”

转眼已走出了馆驿,她命我止步,盘算着尺码,忽然低眉一笑,“他倒是生得蛮登样。”

“……?”

我和于将军朝夕相处,竟真没往这方面想,细细回味,不觉脸热了起来。回去后,再看他的落落身姿,便生出了些别样的心思:

“夏衣过几天就能得。将军喜欢什么颜色?”

“这……青色吧。”

江东士大夫说起《汉官仪》,青衣是春天才穿的,夏天应该穿赤色。我腹诽了一句:他怎么喜欢过季的衣服。

于将军并不知我所想,只是望着窗外地下的积水,无奈地问:“这里为什么总是下雨?”

我还沉浸在怎么打扮他的思绪中,一句话就脱口而出:“将军不喜欢雨天?”

小时候每逢夏雨,常穿了木屐出去踩水,和伙伴们嬉闹。后来入侍,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放肆了。每每经过廊下,却还是会数着雨点在潭中打出的涟漪。雨天有什么不好吗?于将军却……

我一个激灵,视线和他对上。他的无奈更添了两分伤怀,默默摇头。

——我好像又说错话了。

可不知怎的,我已经不像初侍将军时那么害怕了,只是收了遐想,恭敬地向他解释:

“江南卑湿,四季多雨,但也有放晴的时候。如今已是四月下旬。待出了五月梅雨,便是盛夏,很可能一连几十日都是艳阳天。”

真到了那般天气,我还嫌晒呢。他倒是神色渐安。

我趁热打铁:

“小人看将军贵体痊愈,不如趁着天好,出去走走?”

他不是不心动,却终究没踏出这一步:

“等夏衣做得了再说吧。”

于是我去外面随便折了些山花野柳,带回来布置房间。花花绿绿,衬得粉墙都亮了。他停下手中的笔,语气轻快:

“这黄花是马齿苋。行军途中若得了,就可以加菜了。又是一味良药。”

相识以来,我还从没听过将军说他先前带兵打仗的事,不由得一阵惊喜:

“等到端午前后,石榴花开了,还要好看呢!”

几日后,阿母完工了。衣冠俱全,都是上好的料子。原是阿母禀过徐夫人,开了库房,特意寻出来的。徐夫人一高兴,就免了我的罚俸。

我服侍于将军梳了头,戴上冠,换上他指定颜色的衣衫,又系了佩玉。那青衿衬着他的白头,竟出奇地超逸。整个人焕然一新了。

“将军这绨袍不穿了。小人收了罢。”

“你收好了。 ”

他难得为日常琐事叮嘱,眼中似有波澜:

“此袍……是吕将军所赠。”

最后数语几不可闻。



-----TBC-----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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