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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似英雄髀肉生

整整两个月,城市处于桂花的统治下,恣意汪洋的甜香与幕天席地的闷热,令人心烦意乱,杭谚谓之“桂花蒸”。几乎是一夜之间,冷空气长驱直入,将居高的气温与浮躁的心情一并减了下去。菊花开始在渐渐冷却的城市里崭露头角,而桂花却沦为寒风过境后的一地狼藉。我花开后百花杀,大抵如是。

水浒作品中,梁山人马辞别的杭州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状态。除了六和寺里那一瘫一残,就只剩远近高低的新坟。若干年后陆续有一些“杭人附会”的遗迹,譬如鲁智深像武松墓张顺庙宋江祠等等。然而,“天下哪有强盗生封侯而死庙食之理?”(容评)这句话是将小说那个还算光明的尾巴都给否定了。


你知道我一定会说林冲。在我有限接触到的资料里,没有看到任何有关“明清至今杭州对林冲的祭祀”。我虽然知道没有是正常的,却忍不住要想想为什么。

不止一位学者指出:“林冲故事民间文学的基础比较薄弱,是后来被吸收到以宋江为主的水浒故事里,并经过作家们脱胎换骨的根本改造”。换言之,林冲这个形象不是(至少不纯是)从坊间茶话里走出来的,而更多是文人们一腔热血泼出去冷在墙上的剪影。撇开《宝剑记》等水浒衍生作品不论,只看百二十回小说,林冲这个名字留给杭人的最终印象是什么呢?杀了几个不甚闻名的反贼,泯然众人矣。倘非那句“风瘫又不能痊……后半载亡于六和”,予人一点回味的空间,真难想象人们为什么还要对他关心。 


秋水芦花一片明,难同鹰隼共功名。樯边饱饭垂头睡,也似英雄髀肉生。

这是清初著名诗人宋琬的句子,题为《舟中见猎犬有感》,说的是一种生存状态。志存高远,沉沦下僚,是大多数人都可能经历的。我们每天为稻粱谋东奔西走,年与时驰,往往分不清什么是迫切的需要,什么是真正的追求。当林冲僵卧孤村不见天日之际,可曾回忆起从未结冰的八百里水泊畔,那句历历落落的豪言?

向来点评林冲都着眼于一个“逼”字:忍辱负重、逼上梁山、顾全大局……而我喜欢这个人物,是因为他每走出一步,都是主动作的选择。休书中有一句“委是自行情愿,实非相逼”,概括的又岂止休妻一事。旁观者总说他可以不这么做,甚至不做,但是一个挺身拥抱无情命运的人,不是碌碌无为者有资格去耻笑的。

通常认为中国是没有西方意义上的悲剧的。林冲故事从表面上看,无非是“英雄作贼鸳鸯殉,信口澜翻便传奇”。而我不满足于评论仅仅把他看成一个“中国式好人”。否则,就不会有那么多怀才不遇的读者引林冲之意浇己之块垒。“贤弟不知,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,不遇明主,屈沉在小人之下,受这般腌臜的气!”何等掷地有声。《宝剑记》索性让林冲直抒胸臆,弹剑高歌:

丰狱尘埋兮光犯斗,青天暗霮兮悲风吼。午夜悬门兮魑魅走,为主提归兮豪侠手。五陵游兮藏入袖,三尺芒兮破穷寇。倚天兮撑白昼,沉渊兮化龙斗。剑兮剑兮等高价,人兮人兮奈时候!

正如陈平原所说:

“弹剑作歌,以泻心事”乃中国诗人的惯伎,不外表达“剑有用处,但不遇时”。


今人谈论水浒时,往往陷入一个误区,就是把追求功名视为“官迷”。事实上,男儿西北有神州,万里觅封侯,绝非可鄙之事,而是积极正当之举。原著中,林冲被作者定位为“豹头环眼、燕颔虎须”,“相由心生”的文化背景直接决定了他的性格与命运走向。《人伦大统赋》云:“燕颔虎颈,万里侯封。”《神异赋》亦云:“燕颔虎头,男子定登将相。”《玉管照神局》又说:豹形之人“为将军刺史,好杀中寿”。在明清小说中,具此形者如张飞、林冲、常遇春、袁达和李丛等,都中年而逝。这个人物在小说里像紧绷的弦过了一辈子,疾病使他松弛下来。英雄失路,可以选择,唯有死亡从不予人机会。

看过央视水浒的都知道它篡改了林冲的死法。曾经有人问过我,相对原著,哪一种结局更有味道。我深信原著风瘫半年的折磨足以令一众粉丝肝肠寸断,但还是倾向于这一种。且看末两回:李俊诈中风疾,与二童投奔费保等出海去了;柴进推称风疾病患,不时举发,难以任用,情愿纳还官诰;李应自思也推称风瘫,弃官为民——这几位都是看样学样,唯有宋清是真正病倒了,而宋清则是水泊孑遗中真正实现封妻荫子后人又上进的一位。对比林冲的惨淡下场,读者是不是能悟出点什么来呢?

前文所引的《舟中见猎犬有感》分两首,第二首如下: 

黄耳传书事不讹,松江高冢尚嵯峨。韩卢烹后功臣死,莫向淮阴祠下过。


类似的比附在中国历史人物语录中反复出现。燕青抽身前与卢俊义有过一次坦诚交谈,执著的卢俊义坚持认为“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,亦不曾有此等罪过”、“我不曾存半点异心,朝廷如何负我?”燕青是早知机,卢俊义是忠诚而执迷,宋江是身不由己,林冲是(被作者安排着)遵从了他的前辈武人们的结局。这样的结局不是最好的,但已经比最惨的要强许多了。“自从髀肉复生后,不做封侯梦里人”。我承认央视那个“孤掌难鸣、死不瞑目”的艺术感染力很强,可是它强行终止了林冲的生命之路。缺少了重归正途为国效力的生涯是不完整的,即便那是“招安,然后去打别的强盗”。央视对招安的定位影响了整个电视剧的精气神,把林冲与招安对立起来也令我无奈。

如果要为林冲找一个参照物,我会选择杨志。两人都被命运捉弄折磨,却从未消沉潦倒。他们适应社会的同中有异,也令人玩味。从初次交锋和三山聚义的对比来看,他们是真正的英雄相惜。事实上,当代学者在著述中也每每将二人并举。

钱锺书《管锥编》:

荀悦《汉纪》卷二五论王商亦引此数语而敷陈曰:“以天之高,而不敢举首,以地之厚,而不敢投足,……以六合之大、匹夫之微,而一身无所容焉”;《后汉书·李固传》亭长叹曰:“非命之世,天高不敢不局,地厚不敢不蹐。”同声共慨,不一而足,如袁宏《三国名臣序赞》:“万物波荡,孰任其累?六合徒广,容身靡寄”;左思《咏史》末首:“落落穷巷士,抱影守空庐,出门无通路,枳棘塞中途”;岑参《西蜀旅舍春叹》:“四海犹未安,一身无所适,自从兵戈动,遂觉天地窄”;李白《行路难》:“大道如青天,我独不得出”;杜甫《赠苏四傒》:“乾坤虽宽大,所适装囊空,……况乃主客间,古来逼侧同”,又《逃难》:“乾坤万里内,莫见容身畔”;柳宗元《乞巧文》:“乾坤之量,包容海岳,臣身甚微,无所投足”;孟郊《送别崔纯亮》:“出门即有碍,谁谓天地宽”;张为《主客图》摘鲍溶句:“万里歧路多,一身天地窄”;利登《骳稿·走佛岩道中》:“沸鼎无活鳞,四顾谁善地;不辰自至斯,乾坤古无际”;以至《水浒》中如第一一回林冲、第一六回杨志等皆叹:“闪得俺有家难奔,有国难投”,哀情苦语,莫非局蹐靡骋之遗意也。


陈平原《千古文人侠客梦》:

一谈武侠小说,无论如何绕不开“江湖”……“江湖”的这一文化意义,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现得最为清楚:居庙堂之高,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。(《岳阳楼记》)“江湖”虽远“庙堂”(朝廷),但并非反“庙堂”(如“绿林”)。由“江湖”而“得意庙堂”,或由“庙堂”而“落魄江湖”,都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。前者乃“发迹变泰”的故事,如宋元话本《史弘肇龙虎君臣会》、《郑节使立功神臂功》;后者则可能是“英雄落难”,如《水浒传》中的林冲、杨志。可不管是发迹者还是落难者,武侠小说表现的重心必然是其“落魄江湖”,而不可能是其“得意庙堂”。不见得小说家偏爱“落魄”,实在是只有身在“江湖”,侠客才能真正施展才华;而一入官场,再大的英雄豪杰也必须收心敛性,故难免顿失风采。不得意的文人武士,也都可能“落魄江湖”,可“江湖”只是他们出仕前暂时的栖身之处。只有侠客才真正完全属于“江湖”,也只有武侠小说才将“江湖”的文化意义表现得最为充分。 


水浒作者终究将他的主人公们推入了绝境。遥想第九十三回,一群命中注定要相聚的男人女人们在大战间隙痛饮赏雪时,距离最终的星散流离不到两年。世上英雄本无冢,天罡地煞,又何曾在意这人间一炷香呢?



2012年11月初稿,2013年11月完成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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