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盈盈一水间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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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到了。

正是最好的辰光,各种水果上市了:杏子李子,枇杷杨梅。赶集的商贩往往在担子上插些花朵,看着水灵灵的,更诱人了。只有一事恼人:各种毒虫也随着湿热的天气爬出来了。我便照着往年的习惯,用蒲根蘸着雄黄酒,将室内角落一一洒遍了。

于将军进屋时,那气味还没散去,“什么酒?”

“是越酒,放了雄黄的。可惜将军喝不得。将军若嫌白水寡淡,小人去取些蔗浆可好?”

至尊和徐夫人都是富春人,更喜越酒,而不是吴中的甜醪。每逢年节赏赐,我等也能沾沾鲜。只是于将军初来时,医官便告诫过,饮食忌发物,酒更是大忌。眼下他虽已康复,我可不敢冒这个险。

于将军闻言,一脸错愕,“噢我没说要喝……”

我躬身行礼,掩下一点笑意。于将军看着冷冰冰的,拒人于千里之外,一旦卸下心防,就是一马平川。

“再过两天,便是端午。吴中供奉的是伍君,俗称伍相国,每年盘门外都要迎神的。小人想陪将军去看看。”

“你说的伍相国,可是唤作子胥的么?”

“正是。”

说到伍相国的丰功伟绩,那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。只这一座阖闾城,便是他相土尝水的杰作。他从楚地万死逃生,终于引军复仇,更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传奇。从此城西的阊门,就有了“破楚门”的美称。只可惜相国他老人家一世英豪,晚年却遇上了一个昏君,屡谏不从,竟死于水。吴人缅怀,岁岁临江祭奠,仿佛依然能感受到,他投注在这片土地上的目光。

“原来‘子胥沉江’是这么个缘故。”于将军若有所思。

“相国遗爱,不独吴地唱颂至今,就连隔江的越人,也是一样尊重。”

上次我在将军跟前嘴快,提到的上虞曹娥,她父亲曹盱乃是一位巫祝,五月五日例行迎伍君时,不幸溺水身亡。若非如此,曹娥也不会投江。

今天的于将军,好像不介意我说那些忠孝节义的古话了,只是淡淡听着。难得他有兴致,我便再次怂恿:“良辰美景,将军可愿一观?”

将军之意,一切从简。

不过我还是动了点心思,按照他的官爵,准备了山玄玉和朱组绶。他看了一眼,“这些,就不必了。”

初五正日子那天,我一早就收拾妥当,去请于将军。他已经太久没有出门,迎着阳光,有些不习惯。我引他步行往城外去,一边介绍着吴中的风俗:

“这一天,家家要用兰汤沐浴。人们会去采百草做药,还要用五色丝线缝制香囊,祛病防虫的……江上龙舟竞渡,也是纪念伍相国。”

于将军身材高挑,又气质清爽,在人群中,极为醒目。凡我们走过之处,多少士女目不转睛地看,那眼中的热切,只差没隔水抛莲子了。我心下暗乐。他却不解,踟蹰片刻,终于问道:

“她们……为什么总往这边看?”

我忍不住扑哧一笑。

“你笑什么?”他讶然。

我笑着告了罪,“将军风神俊朗,小娘儿们自然是仰慕的。”

“……”他半晌无语。

说实在的,我不信在魏国,就没人夸他好看。年近花甲尚如此,正青春时,不知是何等容仪呢。

眼看他被笑得有点恼,我连忙转移话题:“将军快看,那船过来了!”

划船的都是少年,脸被晒得黢黑,胳膊上扎了五色丝线。那巫祝手舞足蹈,吟着古音盎然的曲子。老人们说,那叫《小海唱》。伍相国无力回天,一腔怨愤难平,化作江潮,直通东海。至今素车白马,往来不息。

于将军眼神微变,情不自禁地往江边走去。我赶紧提醒:“将军小心脚下。”

他仍在往前走,直到再迈一步,便无立足之地。五月江风浩荡,吹起他青色的衣襟,整个人像画里一般。可不知为何,这样欢快的盛事,我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忧伤。

——他终究是入了画。然而谁又能想到,竟是那样的画。麟阁云台,丹青溯往。他却是白纸上那抹不去的败笔,血色淋漓,尽成卑污。


那天我陪着于将军在郊外逛了很久,直到红日西垂,才回去用饭。看得出他还是适意的。我安排下盥洗事宜,就去向徐夫人汇报。顺便打听,可有荆州来的使者,或是北方的什么消息。

府上已一盏一盏点起灯来,映着壁上的艾叶菖蒲,满是细碎的影子。徐夫人命人取了些时鲜果品,交我带回:

“你回去拜上于将军:只管宽心住着。若有音讯,自然会去馆驿相请。”

于将军在东吴怕是要住长了。

廊下的侍婢们已听了许久。我一下去,就被她们围住了:

“阿离,你都没跟我们说过!”

“于将军竟生得这么标致。就好像……”

“像庙里头的伍相国!”

怎么会?

“啊呀,不可这么说。怕渎了神。”

硬要说有什么相似,就是那一头皓然白发。不过,伍相国是雄伟,于将军却是清癯。

我手上已拿满了礼物,她们却还想塞些别的东西,一边又问:“于将军是什么脾气?好伺候吗?”

“将军待下温和,只是不爱说话。”

几个姑娘互相使了使眼色,大胆地提议:“下次于将军再出门游玩,你提前知会一声,我等亦可随侍。”

我想了一下,摇头笑道:“不行。于将军是个矜持人,男女授受不亲,他不肯的。”

姑娘们“哦”了一声,有些遗憾,却不见退缩。眼见她们欲待再言,我忙道:“姊姊们,天色已晚,小弟还要赶回去伺候。改日再说罢。”

踩着一地星光,我回到了馆驿。于将军已沐浴完毕,正在用布擦着头发。我放下东西,就去帮忙,觑着他的神色,小心道:

“这些果子都是夫人赐下的,就当是端阳节礼了。夫人还说,将军尽可多住些日子,万事都有小人打理……”

于将军迟迟没有答复。他湿漉漉的头发握在我手中,温度渐渐退去,倒教我无端想起,“白首炎凉”四字来。

“我听说,建安十九年皖城之战,被俘的庐江太守朱光,已于去年十二月遣返了。”

去年十二月,他尚在荆州。触景生情,也是难免。

我不敢吭声,只听他既叹且笑:

“吴侯如此好客,我还真是无以为报了!”

于将军只叹了这一次。第二天,他又恢复了常态,一言不发地写字。这回倒不是《孙子兵法》,像是什么人的诗:

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……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?”

“掇”字最后一捺,写得格外缠绵。


外面的花一茬一茬地开:蔷薇过了是石榴,栀子茉莉也不相让。夏风一起,满院馨香。于将军有时也会走到阶下,看那落英缤纷。我想他已经错过了春光,总不能再错过夏意,于是想了许多地方,陪他一一前往散心。就这样,一晃到了六月。

七百多年前,也是这样一个夏天,吴王夫差北上黄池会盟,带走了精兵良将。越王勾践乘虚而入,三战三捷,攻陷姑苏。彼时,距伍相国被逼自刎,还不到两年。

老人们说,当初太湖是天然的屏障。越人掘溪进兵,横截山脚,凿石开渠,这才抵达吴都。从此那一带就叫石湖。后来范蠡携西施归隐,仍是从石湖泛舟而去。

我将这些征伐之事,班门弄斧讲给于将军听。他嘀咕着:“水战……屯兵……”手指在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。

“将军如有兴致,小人可以去安排湖上坐船。”

他的手指一顿,犹豫着问道:“你的水性很好罢?”

那是自然。吴中儿女,岂有不会水的。我看出于将军心有顾忌,一叠声向他保证,绝不会让他受风浪所侵。

到底是古战场令他下了决心:“好。”

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。我禀过徐夫人,备下舟楫,挑了一个晴天,陪将军出城。他在陆上一向腿脚轻便,进船时却有些拘谨。

我摇着橹,回头道:“将军别怕。这湖不深。坐稳了就行。”

于是他坐得笔笔直,倒像是在帐中听令。

我将船撑到藕花深处,那边响起了姑娘们的笑语:“来哉来哉!乱好看的!”

于将军愣住了,“这里还有别人?”

我玩心大起,“这个季节,家家出门采莲。她们不知将军会来,有失回避了。”

他扳着斗笠,侧过了脸。

对面船上可没这么讲究,只盯着他从头到脚地看。一个最大胆的姊姊,摘下一枝新荷就抛过来。于将军本能地接住,像截下一枚暗器。

姑娘们笑得更欢,又唱起歌来:“青荷盖渌水,芙蓉葩红鲜。郎见欲采我,我心欲怀莲。”

我也笑了起来:“吴地民风淳朴,将军不要见怪啊。”

他捏着荷花柄,弃也不是,戴也不是,“她们在唱什么?”

我蹲下去,附耳低言。他那一双凤眼睁圆了,半张了嘴,说不出一个字。姑娘们却开始催了。我站起身,团团一揖:

“好姊姊们,将军贵体欠安,容小弟代劳如何?”

“不行!他既接了我们的莲,怎么能不接我们的歌?”

今天来的,都是徐夫人的贴身侍婢,个个伶牙俐齿。平时在夫人身边拘着,一朝休沐,谁肯让人。

我又一次靠到于将军身边,陪着笑解释:“将军是客,本不该劳您大驾。只这风俗,是老底子传下来的。您既接了这枝花,总要赐教一曲,才能过关的……”

“一定要唱吗?”

“我等洗耳恭听。”

我还没告诉他,吴中盛行的小娘儿捉婿呢。远的不用比,至尊之妹孙夫人,那是何等英姿,洞房装点得似个武库一般。唬得刘皇叔连夜逃回荆州,躲进西川不出来了。

于将军为难道:“只得一个,你们胡乱听着罢了。”他望着远处的一脉晴岚,缓缓开了嗓:

“藁砧今何在,山上复有山。何当大刀头,破镜飞上天。”

平心而论,将军的歌声很特别,苍凉不失雄劲。可我听着又是刀又是砧的,样样是杀人的物什,在这个六月天竟不禁打了个冷战。倒是对面船上若有所悟,很快就有人接着唱道:

“鸿雁搴南去,乳燕指北飞。征人难为思,愿逐秋风归。”

我继续用雅言翻译给他听。于将军的眼帘垂了下去。一刹那似七情昧尽,我突然窥破了什么,顺着溶溶流水,一并去了。

“将军且安坐。小人大胆,代回一支可好?”

他没有反对。我便深深吸了口气,选了最妥帖的一首:

“昔别春风起,今还夏云浮。路遥日月促,非是我淹留。”

两艘船继续在湖上划着,隐约能看到湖底的石块,瘦骨嶙峋。那曾是吴争越斗的痕迹,如今却无人问津。

将军上岸时,我瞥见有什么东西遗落在了舱内。

是那枝荷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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